第九十四章 世间皆浮屠

“公平?”我冷笑着,自觉唇齿间都蕴着凉意,“依你说,人若被狗咬一口,应当连人带狗都打死,才算公平是么?”

媜儿温言道:“姐姐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公道自在人心,姐姐惩治个宫人,跟她费什么话?”

她扬眉道:“拖远些打,公主才睡着,没得惊醒了她。”

那淑兰想必是顾家的陪嫁丫头,此时顾妍恨得眼睛都能放出刀子来,我有意提醒她道:“顾常在,你若是管不住底下人,只管去请皇后和妃娘娘示下,再不济,还有宫里的教习嬷嬷。成日里闹的鸡飞狗跳,像什么样子?知道的说你年纪轻没历练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这做主子的和奴才一起胡闹。这话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可就不好听了。”

顾妍恨道:“嫔妾没有娘娘这样大的威势,自然伏不住人!”

我看她言语中仍是愤懑重重,不免皱了眉道:“良药苦口,本宫看在你哥哥对皇家忠心耿耿的份儿上有心想要提点你,你却仍是这般轻浮毛躁。怎么,本宫说话还要拣你顺耳的才行?”

顾妍叩头说“不敢”,回心髻上斜插着一根莲花金簪在光线折射下十分耀眼,我看着眼熟的很,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我正思索,却听身后柔柔一声:“奉薇夫人金安。”

陶才人袅娜的身段从旁闪出,请过安后,她怯怯道:“嫔妾与妹妹从前受珍昭仪胁迫,不得已才与奉薇夫人顶撞,还望奉薇夫人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恕嫔妾等不恭之罪。”

我哑然失笑:“妹妹这样说,好像本宫今日是来兰林馆泄私愤的。”

陶映柔屈膝福道:“嫔妾如何敢存这样的念头,只是顾常在性子浮躁,进宫时日又短,皇上还说且由着她呢,娘娘今日为这个训斥起来,传出去只怕底下人乱嚼舌头,对娘娘清誉无益。”

媜儿听了这话,立时道:“皇上说‘且由着她’,说的是且由着顾常在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并非是皇上有心纵容包庇她所有的过失。今日之事,陶才人你并不知晓缘由,此时出来力保顾常在,未免有些不合时宜吧。”

陶才人浅笑道:“裴充衣教训的是。嫔妾不必详细问过,大致也能猜到,既然痛打奴才,必定是有什么不妥当。或是言语顶撞了主子,或是办事毛躁不合上意,左不过是奴才的错,责罚就是。”

我上下打量她道:“陶才人果真聪颖,只不过顾常在性子莽撞,若不教训,只怕以后还要生事。”

陶才人屈膝不变,低声道:“往日嫔妾等依附着珍昭仪,也是为了在宫中生存。谁不知道嫔妾家世微薄,在宫中不得不事事仰人鼻息?唯有顾常在与嫔妾还能在一处说说罢了。娘娘,顾常在与岳才人不谐也不是一日两日,无风不起浪,如果闹将起来,未必能分出对错。顾常在已经知道错了,娘娘慈爱,若顾常在今日言语无状冲撞了您,还请娘娘宽恕。”

她说的万般温柔,姿态又那样谦卑,连我都不好意思再说重话。

嫣寻伸手把玉真头顶处的抱袄掖好,温声道:“娘娘,今日虽有日光,但露天寒冻,久了恐怕对公主不好。”

我略略颔首,道:“的确,今次不知不觉在外面待的久了——也罢,陶才人,既然你与顾常在交好,就由你替本宫好好教导她尊卑上下的规矩,以后若是再让本宫看见她的丫鬟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定然连她一起责罚!”

陶才人躬身应了,顾常在也伏地谢恩,我们的肩辇已经抬了起来,正要起步,陶才人忽然朗声道:“嫔妾前些日子受了风寒,听闻上元节是裴充衣的生辰,本以为皇上要为充衣庆贺。却没想到这一天皇上为奉薇夫人择了新封号,举宫同庆,当真是双喜临门。嫔妾给奉薇夫人贺喜,娘娘千秋千岁!”

我登时怔住,上元节那一天萧琮只顾着为我赐予封号赏宴,并未为媜儿庆贺十六生辰之喜,我并非不觉得亏欠了媜儿,只是她既没有表露出什么,我又被一连串的事情缠绕着,一时便忘记了给她补上。

彼时内监们已经踩着整齐的步伐行进,陶才人婉转的声音仍在耳畔。

我略转了头,瞥见顾妍脸上掩不住的幸灾乐祸,陶映柔缓缓直起身子,眼光追随着我,并无半点卑微惶惑。

我扭转身子,媜儿与我同乘,神色如常。

我抱着玉真,只单手拉了媜儿的手道:“你别听她胡说,皇上本来是要为你庆生的,只是那日事情太多便搁下了……”

媜儿奇怪的瞥我一眼道:“生辰年年都有,有什么稀奇的?我本来就不在意这些,他若心里有我,天天都是生辰盛宴,他若心里无我,便是生辰也是虚套。”

她微微泛起笑容:“姐姐不会以为我蠢到听不出陶才人话里有话吧?这些隔山打牛借刀杀人的伎俩,我见得多了,姐姐别忘了我娘亲也是宫里出去的。”

看着她明媚的脸庞,我忽然想起云意来,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和沈姐姐究竟是怎么的,闹得这样僵?”

媜儿蓦地沉下脸,“谁愿意和她闹?许是我和芳仪八字犯冲,我本来就不像姐姐这样好人缘,与人合不来又有什么稀奇!”

我情知自己又摸了老虎尾巴,自己也觉得讪讪的。直至到了慕华馆,哄了她好一阵颜色才逐渐好转。

媜儿道:“那什么顾常在陶才人,不过凭着身段妙曼,凌波舞跳的好。究竟又有什么大出息,皇上倒很喜欢似的。”

我接过锦心呈上来的热杏仁,缓声道:“我知道妹妹心高气傲,看不上她们,但妹妹细想想,若是她们没有过人之处,如何能哄的皇上宠爱?”

锦心凑上来送果碟,红红脸儿道:“她们都说陶才人在床笫上很会服侍皇上……”

我顿时绯红了脸,啐她道:“又在哪里听墙角听出这种话来,越发轻狂了!”

媜儿嗤之以鼻:“狐媚之术,我向来是瞧不上的。”

嫣寻整理着玉真的东西,低声道:“话虽如此说,但陶才人今日说话,奴婢咂摸着倒有些绵里藏针的意思。”

我道:“我何尝没听出来,她最后那句话明显是挑拨我与妹妹,只是我心中奇怪,虽然她们只以为刘娉病重,并不知道她实则获罪,但如此有恃无恐和我对着来,似乎背后还有靠山。”

媜儿也斟酌道:“若说她们往日依附刘氏,那现在刘氏‘病重’,她们也该收敛才是,怎么反而猖狂这许多?姐姐现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中间有些蹊跷。要么是皇上应承了她们什么,要不然就真的还有幕后观音。”

我饮了一口杏仁,“除了金银珠宝,皇上还会应承她们什么?妹妹别忘了,刘娉可是还没供出同党呢,太后昏厥,若没人里应外合,如何做得到这样准时?”

她垂下头想自己的心思,我又记起顾常在头上那枚莲花金簪,恍惚间总是想不起来,便开口问底下人道:“宫中可有哪位娘娘喜欢莲花的?”

嫣寻想了想,几乎和锦心异口同声道:“和妃娘娘!”

媜儿偏了头看我,“姐姐问这个做什么?”

我心里大悟,原来顾妍那只金簪曾经是和妃之物,怪不得觉得眼熟。但和妃素来也不见得与刘娉有什么来往,怎么会无缘无故赏她身边人东西?

难道?

冷汗顿起,我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若与刘娉私下勾结的人是和妃,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刘娉铤而走险,为的是扳倒我,和妃这样冒险,为的是什么?她已经主宰了六宫事宜,太后也当她是长媳一样看待,萧琮敬她,皇后信她,宫中无人对她不服,如果真的是她,她觊觎的又是什么?

我将心中疑虑慢慢说给媜儿听,媜儿的神色阴晴不定,半晌,媜儿道:“姐姐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如果真的是和妃,她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

我自己也隐隐的猜出来了,只听媜儿吐出两个字:“皇后。”

“和妃虽然实为六宫之主,但薛姐姐仍然是名正言顺的一国之母,若薛姐姐刚强起来,后宫实权就会回到她手中。姐姐,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皇后的位置原是和妃的,只是因为薛家的势力,皇家才改了主意。姐姐你想,这些年来,太后为何仍然让和妃帮着薛姐姐料理后宫?还不就是为了安抚她?若薛姐姐一日一日成熟起来,要和妃乖乖交出实权和元倬,她如何能够忍受?”

我摆手道:“妹妹轻些,我不过是猜测,也未必就是真的。”

媜儿吁一口长气,“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刘娉除了她父亲在边疆占了些便宜以外,家世也不过如此,为何她敢屡屡与姐姐作对,而且一次比一次恶毒嚣张?现在想来,果然是背后还有隐藏更深的人在支撑着她,否则,以咱们靖国府的威势,她怎么敢?”

她越说越气,声音却始终压的很低。我看着她,其实有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媜儿和云意很相似,一样的心高气傲,一样的清高自许,只是她与云意不同的是,她的眼中,随时都蕴含着出身名门的坚毅和傲慢,更掺杂着英气与柔美混糅的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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