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讲故事

在桂老板捋着大胡子给两个年轻后生传授爱情经验的时候,楼上的吕老师刚刚结束一位“大龄学生”的再度求助。

晚饭的时候,下工的郑海川怀里抱着一些东西敲上门。吕君以为郑海川只是来接小禾苗回家的,没想到郑海川还给他带来了好几样蔬菜水果。

标签上贴的都是国外的名字,一瞧就不便宜。郑海川硬要塞给他,说是给他之前送鳕鱼的回礼,客气得很。

吕君本想推辞,但见郑海川神色不太对劲,便收下了。顺口他就让郑海川到家里坐坐,想关心一下是发生了什么状况,才导致他们楼一向阳光开朗的大川能这么垂头丧气。

郑海川有些犹豫,扭头往楼下望了好几眼,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回来。但楼道里除了各家各户的鸡毛蒜皮和炒菜声响,并没有其他动静。

郑海川在楼梯口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进了吕老师家的房门。

他想起上一回自己有搞不懂的事,还是吕老师给他说明白的。说不定这一次,也能给他点建议呢?

律医生……都三天没回家了。

郑海川心里有些慌。

他感觉自己在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从指间溜走,他使劲想抓,却抓不住。

吕君的出租屋布置得很干净简洁,整体是米色的色调,没什么多余的装饰,最多的装饰就是书。各式各样的书和杂志堆满了书架和散落在柜台边,看得出这是吕君绝大多数时间的依赖所在。

吕君所租的这间房子以前是工人合租的宿舍,后来他一个人把整间房租下来之后,就空了许多。不过这么多年住在这里,添添减减,房子里四处都是生活的痕迹。郑海川甚至瞥见吕家的小阳台上还放着一双黑色的防水靴,看起来比他脚的尺码都大,想必是下暴雨时吕老师出门的装备了。

若在平时,这些生活中的小事郑海川随口就能和人乐呵呵地聊起来,但今天,郑海川却没了说这些的欲望。

他心里只记挂着一个人,一件事。

其他的统统都要往后边站。

吕君去厨房洗了郑海川拿来的水果,切了一小部分送进在小房间里乖乖描图的小禾苗,这才走回客厅,跟郑海川说起话来。

“怎么了这是?”

清瘦的男人语气温和,带着作为长辈的关心上下打量了郑海川一番,“工作累了?”

郑海川摇摇头。

“那就是老板克扣工资了?”

郑海川依旧摇摇头。

“那不然……”吕君心念一动,想起上一回郑海川‘惊世骇俗’的自爆发言,不禁道,”那不然就是和朋友吵架了?“

郑海川这下不摇头了,一双眼睛只盯着茶几上的水果看。

吕君试探着继续问:“和男朋友?”

郑海川点头:““嗯。”

吕君又问:“聿仔?”

郑海川继续点头:“嗯。”

面前的青年丝毫没有半点遮掩的想法,直愣愣的模样令吕君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叹他心大。吕君不禁在心里想,他当初要是有大川这么好的心态就好了,也不至于……

吕君很快收回自己的走神,顺着郑海川的目光朝茶几上的那碟子上盛放的东西看去。

提子,草莓,猕猴桃,都是非常富含营养的好水果。就是看起来……不像是郑海川会买的东西。

吕君知道郑海川的工作,也知道这个小年轻独自拉扯个小娃过日子有多不容易。他也是穷过来的,知道人还在为了糊口而努力的时候,是舍不得买这些好东西吃的。

而郑海川此时看向那堆蔬果的眼神,既像宝贝疙瘩,又想烫手山芋,复杂得不得了。

吕君转瞬便猜到了这些水果的来历。

同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也曾经经历过这样的心境,吕君忽然就明白为什么郑海川今天看起来那么的不一样了——

那是身无长物的人忽然拥有了不敢想的东西,害怕失去的惶恐不安。

是无人在意的人忽然被捧在手心,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的自我怀疑。

是从没有得到过爱的人忽然被爱淹没,想要沉溺却又不敢沉溺的矛盾与纠结。

郑海川磕磕绊绊地跟吕老师讲起了桌上这盘水果的来历,当然也就提到了他和祁聿的相处与对话,以及祁聿最后的生气离开。

郑海川有些不知所措地扒住吕君的手:“吕老师,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去跟律医生道歉,我以后都不提钱,你说他会原谅我吗?”

吕君看着把慌张和在意都摆在脸上的青年,轻叹了一声。

“别急。”

他将茶几上的水果盘端过,塞到了郑海川的手中,“先听我讲个故事吧。”

吕君自己也拿了一个,轻咬了一口,然后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慢慢说道,“十几年前,一个年轻人从另一个城市来到这里打工……”

*

“你们吕老师,年轻时候可俊了。”

“斯斯文文,干干净净,成天都抱着书在读,一看就是个文化人。”

“我那时候刚接手这铺子,阿嫲做的饭菜定价都便宜,每天接待的也净都是些打工的。你们吕老师偶尔也会和工友在这楼下搓一顿。”

桂家食铺里,桂伟明又仰头喝了一口啤酒,目光透过卷帘门的缝隙朝街对面的居民楼望去。

“我还是第一次见人吃个饭还抱着书在啃。有一回上菜动作大了点,把油点子溅在他一本书封皮上了,还被他瞪了好几眼。”

桂伟明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有趣,挡在络腮胡下的嘴咧开笑。

“后来呢后来呢?”成子俊已经自觉从锅炉里舀了一把卤花生,摆在桌子中央,满脸八卦:“是不是伟明叔你负荆请罪,给吕老师买了新书,然后两个人就……?”

“想什么呢!”

桂伟明剥开花生抛进嘴里,又拿花生壳砸向一脸贼笑的成子俊:“我跟他那时候根本就不熟。”

一旁的祁聿倒没出声,一直安安静静听着。他知道桂老板说的是真的。

而他的目光,也随着桂伟明刚才的方向,时不时朝着对面老楼的楼上望去。

年轻时候的吕君,模样清秀,虽然是个在流水产线上的工人,但他天生好像就和其他工人不一样。别人在抽烟打牌,他在看书听磁带,别人下班了泡吧玩乐,他下班了就所在宿舍**写东西。

很多同事背地里都说他孤傲清高,吕君权当做没听见,只自顾自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虽然都出身贫寒,都在干无聊的工活,但吕君就是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他有理想,有热爱,他觉得自己终有朝一日他实现自己的梦。

年少文人的梦中,除了热爱的事业,当然也缺不了风花雪月的爱情。吕君一直期待着一份独一无二的爱,最好是热烈又奋不顾身,就像书中写得那样轰轰烈烈。

好巧不巧的,吕君的确遇上了这么一个人。

那是他所在的那家工厂老板的儿子。长得人模狗样,刚留洋了几年回来,说话都带着一股英伦味。那时候的吕君天真得近乎单蠢,那位年轻的公子哥儿不过是随意花了几招追人招数,就让吕君沦陷了。

那时候像是吕君人生的高光时刻。

投出去的文章接连出版,工作简单一帆风顺,还有了一个喜欢的恋人。

而桂伟明在这其中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背景板,只偶尔出现在吕君的生活中,却没有吸引过他一丝注意力。

正所谓盛极必衰,吕君自以为的幸福时光不过只存续了几个月,就直接跌落谷底。

公子哥的父母发现了这段在当时来看可以说是丑闻的恋情。

厂长夫人亲自找上门,用吕君的前途和大把的钞票半诱哄半威胁,让这个臭不要脸的变态工人离开他们的儿子。

可在年轻的吕君心中,爱情是神圣而不可亵渎的,他哪里肯让自己美好的爱情被这些世俗的东西所侮辱?吕君撕掉了厂长夫人开出的支票,拒绝了其他工厂的高薪,一脸倔强地告诉厂长夫人同性恋不是病,喜欢一个男人没有什么错。

厂长夫人没有耐心去听他的胡言乱语,转头回去就让人把吕君开除掉了,甚至还派了人到城中村里说三道四四处张扬,话里话外都把吕君形容成一个缠着男人不放的变态。

吕君一时间不敢出门,同租的室友怕他有病也纷纷搬走,只剩下吕君一个人。那时候的联络方式没有现在那么多,恋人的电话打不通,吕君去工厂又被拦在门外,他只好日复一日的躲在出租屋里看书写作,期盼着哪一日恋人会找上门。

可是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吕君把屋子里的书都看完了,等到他食欲不振瘦成了皮包骨,也没等来那个信誓旦旦说要和他好上一辈子的人。

后来桂伟明看不下去了,辗转托了关系找到了公子哥如今的住处,在吕君难得出门一次扔垃圾的时候状若无意地告诉了他。

果不其然,吕君找去了。

而彼时那人正搂着一个姑娘从家里出来,看到形销骨立的吕君,有惊讶有嫌弃,唯独没有心疼。公子哥用非常无所谓地口气对吕君说:“我也就图个新鲜,你还当真了?我们家就我一个,我肯定要结婚生孩子的啊!更何况你一个拧螺丝的,跟我在一块儿那么久够赚了吧?我妈给你的钱还不够你消费?”

那时是吕君第一次发现正常人也会失声的。

他不想去解释自己没有做的事,只想问问曾经的恋人,他们以前的那些山盟海誓算什么。

吕君胸口憋了很多话,可想说的时候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像一条忽然被拎出水面的小丑鱼,只能用力攥紧自己胸前的衣服,大口大口的呼吸。

那人见他这副模样,像躲病毒似的转身就拉着女伴走了。独留下吕君一个人,傻呆呆地站在路中央,似乎下一秒就要喘不过气窒息而亡。

还是背上突如其来的一个巴掌把他拍醒了。

趿着人字拖穿着大裤衩的络腮胡男人忽然出现,将他像提溜小鸡崽儿似的提溜了起来。然后在吕君来不及反应之际,一股脑将他塞进了回村的三轮车里。

那是‘碰巧’路过这边来收租子的桂伟明。

不小心围观了这一场十分前卫的情感闹剧。

这场闹剧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却余韵悠长。

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吕君生活的背景板都是一片惨淡阴郁而又毫无意义的灰蓝色。他不再相信感情,也不再相信自己,只成天埋头于阅读和写作中,靠着文字的力量汲取生存下去的一点养料。

而桂伟明,却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不知不觉地从这片背景板上显露出来。用一种缓慢却难以抹灭的方式,硬生生地在吕君单调的生活中挤出了一簇簇玫瑰色的髭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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