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三章 厚与黑(一)

第五百六十三章 厚与黑(一)

“杨军门,这理教学堂,可是出自您的手笔?”

理学社,提倡的是洋务,对于洋务,曾涤生现在是赞同的,保国护教,理学社自有其用处,但理教学堂,却是个让人生疑的所在。

湖南的大事,曾涤生自然会重视,而理教学堂的建立,无疑是件大事儿,对曾涤生来说,理教学堂之重,重于剿灭长毛贼!

书院、学馆、学堂、私塾,在三湘大地上比比皆是,但从没有一个学堂如理教学堂这般让人生疑,理教学堂的弟子,主要就是农家、贫户的弟子,大户人家有家学,中等人家也会把子弟送到一些知名的书院、学馆,最不济也会把子弟送到十里八乡有名的老夫子门下,如理教学堂这样的却是少有。

读书从来都是花钱的营生,大户人家的束脩,小门小户的柴米油盐,是对学问的尊重,也是对夫子的尊重,理教学堂却是破了这个规矩,读书有粮吃,有些义学也这样做过,但读书有钱拿,就可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圣人言:有教无类!可也没有育人付钱之说!理教学堂的事儿,做的诡异,岂能不让曾涤生这样的学问大家生出满腔的疑虑?

既然杨老三说到了理教学堂,曾涤生也不避讳,矛头直指矛盾最尖锐的地方。

“理教也是我的手笔!”

曾涤生问的不是理教学堂的事儿,杨猛说的也不是理教学堂的事儿,该怎么说呢!这问题问的棘手,也不怎么好解答,开宗立派,不是小事儿,尤其是涉及到了一个教派。

洪秀全的拜上帝教前车在前,理教这东西,虽说在江北有些名气,但在江北,理教做的大多是禁烟和扶危济困的事儿,突地在湖南席卷农门、贫家子,做得好说不清啊!

曾国藩的这个问题提出来,堂上的气氛就有些森严了,存大同求小异,是合作的基础,对于洋务在座的四人存的是大同,但理教学堂也不是小异,提出来就是麻烦。

罗泽南算是赞成理教学堂的,但理教学堂归理教学堂,涉及到有些东西,就不是赞不赞成的问题了,而是涉及到原则的问题。

左宗棠也是一样,虽说之前见过此类的东西,但他也需要杨老三解释一下,理教的新教义,左宗棠琢磨过,没多大问题,曾国藩和罗泽南也琢磨过,也没多大的问题,但有些事儿,并不是没问题就是可行的,理教三人可以不闻不问,理教学堂这个诡异的玩意儿,却是不能撒手不管的。

堂上的形势在改变,之前是杨猛三人对视曾国藩,如今却是曾国藩三人,对视杨猛了,有些事儿做不得,三人与杨老三的交情,从面上看,还没有到推心置腹的程度,也没有到互有默契的程度。

有些事儿看上去是好的,但背后的人,心机却是阴险、肮脏的,洋务再重要,也重不过有些东西的。

杨猛说完一句话之后,也在扫视着三人,无论是投到自己帐下的左骡子还是新认识的曾国藩、罗泽南,眼里都带着微微戒备的神情。

场面慢慢的有些僵持了,三人都在等着杨老三开口,而杨老三就是不开口,只是来回的扫量着三人,约摸一盏茶的功夫之后,杨猛拿起了身边的茶盏,抿了一口稍有些凉的参茶,砸吧了几下嘴,这才张了口。

“三位!如何看待朝廷的银荒呢?”

什么叫顾左右而言他?杨老三就是!曾左罗三人,把能想的东西,想了个遍,也没发现理教学堂与朝廷的银荒有什么直接或是间接的关系。

强拉的话,理教学堂发银子,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朝廷的银荒吧?但缓解的作用,也是极为有限的。

说一句,顿上一段时间,杨猛见三人依旧没什么反应,便继续开口了。

“朝廷的银荒,源于何处?一是庚子一役,两千万的赔款!二是引起庚子一役的罪魁,烟土!

自打英吉利的东印度公司,在广州大批售卖烟土开始,朝廷的银子是不是越来越少?银钱兑换的比列是不是越来越高?鸦片未入广州之前,朝廷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宽绰?

除了银子,列强各国还在大清,以银换金,再以烟土换银,这是什么?这叫做经济战争!这个东西,咱们姑且一提,还是说理教的事情吧!

你们回去之后,可以遍寻世界各国的人来问一问,世界上可有一国,每年消耗烟土几十万斤?世界上可有一国,如大清这般烟鬼遍地?”

果然,银荒的缘由一来,三人的注意力便有些散乱了,曾国藩和罗泽南还差一些,左宗棠这个湖湘第一师爷的脸色,却有些差了,想来他是明白了一些的。

经济战争这东西,不指出来,很多人都会忽视,大清虽说有不少的明白人,像林则徐那样的就是,但他们也没有把东印度公司的烟土,当做经济战争的手段,他们看得只是朝廷的得与失。

这问题有些深了,不等三人发问,杨猛又接着开了口。

“对于烟鬼与烟贩,我是这么看的,烟贩重利,所以贩烟,这些人是可杀不可留的,而且杀要杀的彻底!

杀满门、劫家产、刨祖坟,这就是杨老子对付烟贩的法子!

曾夫子,你在长沙剿匪,落了个曾剃头的雅号!杨老子的诨号可不比你差,云贵川一带的百姓称呼老子为杨灭门!

对于烟鬼,之前我跟长毛贼的态度差不多,遇上就杀!老子不管你是好人、坏人、善人、恶人,只要身上有那股烟土的臭味,那就是死路一条,若是老子心情不好,抽筋扒皮点天灯,也是常事!”

这些话撂出来,堂上的气氛又是一变,杨老三说起杀人灭门,就如家常便饭一般,这些事儿三人还真有所耳闻。

大概是从前些年开始吧?西南一带经常有大户人家被屠戮,杀人的手段血腥无比,也残酷无情,从上到下、从老到少,除了仆役不杀,只要是有血缘关系的,多半难以幸免。

最大的一桩无头悬案,死伤的人数,近千人!那是一个四川的大家,一个家族一个村子,上上下下近千人,无一幸免,看来在刑部压着的许多无头冤案,都有了主使之人!

“但是,烟贩的数量终归有限,这些年老子手上沾了大几万条这样的人命官司,杀人杀的有些疲累了,可烟贩还是屡禁不绝,烟鬼还是遍地都是!

杀烟贩,总有杀完的一天,几十万人,对咱们来说只是张张嘴,抬抬手而已!

但烟鬼呢?大清上下烟鬼的数量,怕是几百上千万是有的,全杀了,大清遍地都是孤儿寡母,杀不胜杀啊!

但不杀,有烟鬼就有烟贩,就这么个弄法,杀一百年,杀上万万人,都杀不绝他们啊!

烟贩杀得!烟鬼杀不得!这事儿让杨老子挠头啊!你们说怎么办呢?”

一笔笔的血债,杨老三张张口就说了出来,曾国藩的脸色已经变了,这样的杀才,根本无法共事啊!

虽说自己在长沙没少杀人,可与面前的杨老三一比,自己连个三岁的孩子也不如。

这些对曾国藩的冲击虽大,但办烟鬼之事,还是引起了他的兴趣,罗泽南虽然有话想说,但曾涤生不开口,他也不好开口的。

“杨老子,也不是没办法的人!杨老子在云贵遍寻高人,终是找到了大清烟鬼多的缘由!

民智未开!你们看是不是!就因为这民智未开,烟土才能在大清盛行,东南一带遍地烟鬼,是不是民智未开的结果?

大清富庶吗?富庶!大清愚昧吗?愚昧!

烟土是什么?烟土是毒!可如今有多少百姓知道?烟土可以镇痛,许多地方烟土盛行的原因,就是因为百姓愚昧!

长毛贼因何而兴?你们在座的为何不跟着洪秀全当长毛?

长毛贼又都是些什么人?

老百姓!苦哈哈!不读书的人!

但凡读书之人,就多半不会被洪秀全的邪教所蛊惑,那些加入长毛贼的读书人,哪个是因为信仰的缘故?

所以老子办了理教,来帮助百姓,办了理教学堂,来开辟民智!让百姓从愚顽之中走出来,烟土还有用处吗?洪秀全那等人的邪教还有用途吗?

别以为老子抄家灭门是为了发财!杀烟贩的所得,老子一分不剩的都投进了理教学堂,你们可以去云贵瞧瞧,云贵的地面上,还有多少烟鬼烟贩?

你们也可以问问长毛贼,这洪秀全的麾下,可有云贵之人?”

拨开云雾见青天,杨猛起身站在大堂之中的一顿慷慨激昂,总算让三人知道了理教的来路,这样一来,理教学堂的疑点就小的多了。

杨老三说的无疑是个法子,对于烟土,曾左罗三人都是痛恨的,同样,对于百姓,三人也是有些怜悯的,但是,开民智,对曾国藩来说,还是有些困难的。

这儒家的思想,就是农家做农家的营生,读书人做治国安天下的营生,虽说有个耕读传家的说法,但这个对读书人是可行的,若是所有人都读书,其他的事情,谁来做?

“杨军门,我倒觉得理教学堂的事儿,做的有些唐突了,开民智不是不成,但让大半的农家子弟入学,谁来耕地呢?士农工商,农是国本啊!”

曾国藩的这个想法,怕是朝廷上下大多数人的想法吧?抑民智这事儿,不但满清在做,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们都在做,但时代不同了,以农为本的时代,马上就要过去了,再坚持,就是自取灭亡了。

“曾夫子,你这话的意思,就是让该读书的读书,不该读书的做事儿?

可这该读书的,怎么能区分的出来?上数三代,你曾夫子的先人在做什么?可也是读书人?是读书人的话,再上数八代呢?

孔圣有言,有教无类!你曾夫子是个贤达,要是你都有这个想法的话,天下人多半就是这么个想法,你建湘勇时的护教之言,不知是护的什么教?

怕不是孔孟儒教吧?难道是你曾夫子一人的礼教?”

杨猛这话的打击力就有些沉重了,辨这样的道理,曾国藩根本无法开口,开口就是自个儿打脸,怎么开口呢?

“这……”

“这什么这?你知道这理教学堂教的是什么吗?只是基础的开蒙,和基础的拳脚,这在你曾夫子的眼里,或许会被嗤之以鼻吧?

但杨老子要告诉你,这分类就在理教学堂,能读书的继续读书,会习武的要继续习武,其他人在理教学堂也不是没有出路。

农学之书、洋务之书、百工之书,理教学堂都整理了一些,你道杨老子给你的那些书,是哪里来的,都是理教学堂的夫子们,整理出来的!

人同做一件事儿,总有个高下之分,理教学堂筛这一遍,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好的!

那些务农的,多读几本农学书有没有好处?那些做工的,多读几本工学书,有没有好处?

曾夫子,你心胸狭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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