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尽的天堂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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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到乞力马扎罗山时,织田敏宪太空军校刚毕业,正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年纪。那时地球同盟如日中天,野心勃勃地想要建造太阳系历史上规模最为庞大的太空舰队。去的时候,织田敏宪的心情并不太好,而乞力马扎罗山特有的赤道雪山风光令他的不悦一扫而光。他向织田财团提议,投资乞力马扎罗山,搞旅游开发。这个提议理所当然地遭到了财团的拒绝。“投资是要讲求回报的。开发乞力马扎罗山,盈利模式是什么?利润率是多少?怎么保证这笔投资收益的长期和稳定?”他们说。言下之意就是你懂个屁的投资啊。财团现任家长,织田敏宪的大哥织田信仁也“关切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现在的任务,是搞好与太空军总司令的关系。其他的事情,不要你操心。”

他们越是劝阻,织田敏宪想要开发乞力马扎罗山的心情越是强烈。从小到大,他的一切,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都在织田财团掌控之下。不说上军校这样的大事,就是像何时开心,何时伤感,何时彬彬有礼,何时粗鲁得像野兽,这样的小事,都是基于财团的利益,由财团一手安排。开发乞力马扎罗山,是织田敏宪这辈子自己想干的第一件事。于是,他开始与财团那些老古董斗智斗勇。拉拢一部分人,收买一部分人,打击一部分人,多数情况下用智力,但需要使用武力时也毫不犹豫。所以,情况很快逆转,在不久以后的财团会议上,开发乞力马扎罗山的项目全票通过。

织田信仁问弟弟为什么执着于开发乞力马扎罗山。织田敏宪回答:“因为你们都反对。”

资金到位,技术也很成熟,乞力马扎罗山的开发很快全面推进。高兴之余,织田敏宪命人在山顶冰川上修建了一座面积不小的家族行宫。第一次在行宫举行家宴,是织田敏宪自己掏腰包,私下用空天战机把家族的老古董们直接送到乞力马扎罗山的山顶的。在喝下好几瓶清酒之后,织田信仁抓着织田敏宪的手,说:“我曾经以为你选择乞力马扎罗山是因为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我记得你很喜欢海明威,喜欢他笔下永不言败的硬汉。”织田敏宪不说话,只看着哥哥发红的脸颊。他看过哥哥说的那篇小说,只觉得太过絮叨,不知道作者到底想要表现什么。他不喜欢。实际上,海明威的所有小说他都不喜欢。织田信仁松开手,在空气中挥舞了一下。“现在我知道了,不是。”他凑近织田敏宪,嘴里喷着酒气,做着耳语的动作,声音却很高亢,“这里远离人群,非常偏僻,很适合搞阴谋。”

织田信仁所说的阴谋有一个很具体的所指,那就是织田财团一直在偷偷进行的“食梦貘计划”。

食梦貘计划的主持人叫桐山满。他一直致力于人格迁移的研究,在经历过无数次失败后,他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方案。具体而言,就是在一个人很小的时候,就用仪器,记录下他的一切,保存下所有的记忆,连做过的梦都不例外,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意识备份。

织田敏宪是食梦貘计划的第一个实验品。他六岁那年,就接受了复杂的开颅手术,植入了一套意识汲取与传输装置。这个装置能把织田敏宪所经历与体验的一切,通过无线电波,传送到意识备份系统里。“一旦成功,”织田信仁说,“将为织田财团打开数字化永生之门,并带来滚滚财源。相信我,每一个富豪都梦想着长生不死。”

家宴过后,意识备份系统被秘密搬到乞力马扎罗行宫。通过量子寰球网,织田敏宪与数字备份系统保持了高度一致的同步状态。哪怕他远离地球,去了月球,甚至火星,也会有专门的卫星通道供他使用。对于此事,他有种莫名的兴奋感,竟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有人说他是哥哥的小白鼠,他表示无所谓,然后把那人打了一顿。哥哥曾经告诉过他,这套系统存在的意义在于,假如他死了,他可以借由这套系统“重生”——这岂不是很奇妙的事情?织田敏宪看过很多传奇故事,几乎每一个传奇人物都经历过死而复生,并且重生后都变得更为强大。假如我也重生过,就足以证明我也是传奇。他这样想着,捏紧了拳头,渴望着重生后获得登峰造极的力量。

太阳系的局势却在这时日趋恶化,碳铁两族的矛盾在各方势力的推动下,不但没有减缓,反而进一步加剧。第二次碳铁之战眼看着就要爆发。在织田财团的安排下,织田敏宪向太空军总司令萧瀛洲之女萧菁求婚。内心极为抵触的他,采取了非常极端与错误的方式,果不其然,遭到了萧菁毫不留情地拒绝。于是,织田敏宪得以全力以赴准备作战。孰料,为保住乞力马扎罗号航天母舰,织田财团竟通过军方的秘密途径,使得太空舰队浩浩****远征火星之时,速度最快的乞力马扎罗号却奉命留守地球。眼见着要到手的军功与荣耀,拱手让人,这令织田敏宪愤懑不已。

当太空舰队在去火星的途中,遭遇“中子星陷阱”,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织田敏宪既震惊,又庆幸,但更多的是难以遏制的兴奋。筹谋已久的“双蛇计划”终于可以执行了。

2077年11月,在织田敏宪的指挥下,乞力马扎罗号在最短的时间内飞到了火星的环绕轨道上,一方面派出空天战机对铁族的火星城市进行袭扰,一方面在火卫一上挖掘隧道,安放超大当量的核弹。后者的目的是以炸毁火卫一,用火卫一的无数碎片轰击火星地表,进行战略威慑,迫使铁族回到谈判桌上。

然而火星铁族不接受威胁。在动用先进的能量武器解决了火卫一的危机之后,也把乞力马扎罗号击毁在火星轨道上。织田敏宪没能逃掉,跟乞力马扎罗号一起变成了茫茫宇宙的齑粉。

在织田敏宪死后二十七分钟,在亿万千米之外的地球上,乞力马扎罗山的行宫里,重生系统按照织田敏宪生前的安排第一次正式启动。一具在培养槽里浸泡很久的身体被送到了手术台上。这具身体是织田敏宪的克隆体,DNA上与织田敏宪完全相同,但脑子里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东西。意识备份系统保存的数以亿万计的数据被“灌输”到克隆体的脑子里。“灌输”过程极为漫长,因为克隆体的脑子需要对汹涌而来的记忆进行梳理、整合、匹配。这不是一个愉快的过程。

两个星期后,克隆体从从混沌中醒来,周围一片朦胧,像裹在又湿又冷的浓雾之中。四肢麻木,思想僵硬,感官迟钝。他无法思考,无法观察,无法动弹,跟一块冻得硬邦邦的鲱鱼肉没有区别。

有身穿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上前询问,观察,测试,记录。他们在浓雾中进进出出,有时悄无声息,幽灵一般,有时又面目狰狞,四肢扭曲,一颦一笑间,带着诡异的巨大声响,还有种种难以描述的古怪味道。

时间推移,浓雾慢慢散去,世界开始变得清晰而稳定。他学着开口说话,最开始只能发出简单的“啊啊啊”;学着自己吃饭,虽然筷子就像狡猾而伶俐的狐狸,总也拿捏不住它;学着下床,像刚登上陆地的鱼那样走路,极其痛苦,然而却是活着所必须经历的。

他也渐渐能听懂医生的话,认出了满头银发的桐山满,还有额头宽宽的桐山和雄。他开始能读懂文字性材料,从只言片语到成型的句子,再到完整的文章。

从别人嘴里了解你自己的过往是一件非常古怪的体验,就像躺在河底冰冷又粘稠的淤泥里,目睹无数的垃圾从头顶漂过,试图从垃圾的种类和数量,推测出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你是织田敏宪,织田财团的二公子,乞力马扎罗号航天母舰舰长。”桐山满总是这样说,反复说,还写下来让他认读,仿佛这句话比其他话重要千百倍。

每个字他都认识,但合起来是什么意思,他就不知道了。

事实上,从混沌中醒来,他就不停地问自己一个问题:我是谁?

这是一个比其他问题重要千百倍的问题。

然而没有答案。

我是织田敏宪。

我不是织田敏宪。

我是织田敏宪吗?

我不是织田敏宪吗?

我是谁?

织田敏宪又是谁?

在反复到无限的自我肯定与自我否定中,他备受煎熬,无比痛苦。

他继续琢磨,在痛苦中不能自拔。“我是谁”这个问题仿佛一道横亘天地的冰墙。他无法逾越它,无法绕过它,只能一次又一次撞击它,撞得头破血流。

大脑神经元的突触在撞击中生长着,融合着,彼此伸向对方。更多的往事勾连在一起,渐渐从无穷无尽的碎片,以自组织的方式,涌现出一个“自以为”完整的记忆。

他记起作为织田财团二公子的那些日子。

他记起了太空军校那些意气风发的岁月。

他记起了乞力马扎罗号,还有火星铁族与双蛇计划。

他记起了自己已经死掉了这个事实。

与“我是谁”相比,接受“自己已经死掉了”这件事似乎不是什么难事。但新的问题是:我为什么会死而复生。这个问题不难回答。他想到自己读过的那些传奇故事,那些重生小说,想到自己对那种力量的渴望,一个结论就自己跳了出来:

你重生了,是因为你是天选之子;你重生了,你是来做大事的。

他抬起头,透过窗户,远眺斜上方那个近乎完美的锥形山峰。夜色漆黑如墨,冰川明亮如斯。忽然想起了十年前第一次攀登乞力马扎罗山时,一个当地官员与他的对话。

“那最高峰,我们不叫它基博峰,那是异族人的说法。我们叫它乌胡鲁。”

“乌胡鲁?什么意思?”

“乌胡鲁是当地斯瓦希里语 ,意思是自由。”

“自由。”

十年的他,与2078年6月6日的他,一起琢磨着这个词语,心神摇**,仿佛每一个细胞都激动起来。

“叫我乌胡鲁。”他对自己,对桐山满说,也对全世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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