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殿与行宫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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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袁乃东去乞力马扎罗山“朝圣”。

就在不久前,他还在计划,有机会逆着远古早期智人从非洲走到亚洲的路线走一走。没想到这么快就变成了现实。一种宿命感在他心里油然而生。

从重庆朝天门到乞力马扎罗山,可谓是千山万水。他并无畏惧。有时步行,有时骑马,有时乘车,有时坐船。他一路向西,跨过丘陵,翻过大山,穿过茫茫沙漠,路过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村镇和城市。肤色、服饰和食物的越来越不同,语言也是如此。幸而他自带万能翻译器,再陌生的语言,也能听懂七七八八。知道他要去朝圣,信徒们发出惊叹之声,为他祈祷,为他祝福,为他提供各种帮助。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对他说:“等我长大了,我也去朝圣。”一个骄傲的年轻人说袁乃东可以,他也可以。他跟着袁乃东走了七八天,越走怨言越多,然后在一个特别寒冷的早晨失去了踪影。

袁乃东继续独自前行。有十多天时间,他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戈壁里漫游。天空湛蓝,大地荒芜,远处雪山耸峙,呼啸的风在天地之间永不停歇地吹动,仿佛生命诞生之前的冥古宙。他感觉自己是这世界唯一的活物,因而滋生出拥有整个世界的错觉。

出了戈壁,又是山地,又是丘陵,又是平原。

有一天早上,他忽然意识到2122年已经结束,2123年悄然开始,但没有人在意。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跟别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去朝圣的重生教信徒越来越多。袁乃东与他们相遇,同他们交谈,倾听他们的故事,尽可能地理解他们千篇一律的诉求。“朝圣本身不是目的,朝圣的要义在于在朝圣的过程中,洗涤心灵的污垢,获取精神的升华。”他们说,“世人皆有罪,只有我神乌胡鲁能解脱。”袁乃东聆听着,露出高深莫测、洞悉一切地笑。这笑,既可以理解为他已经明白信徒的心思,也可以理解为对这种说法的深深嘲讽。有信徒看出了这一点,问他,他不回答,默默地走开,或者把话题引向别处。他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树洞。

在荒凉的平原上,矗立着一座堆满金属制品的城市废墟。所有的重生教信徒都对着它硕大无朋的身体吐唾沫,并以乌胡鲁的名义诅咒它的过去和现在。他们远远地避开它,谈论它时也用极为鄙视与憎恨的语气。他们称它为罪恶之城。袁乃东分析了罪恶之城的地理位置,分辨了构成城市废墟的主体结构,再稍稍检索了一下历史资料,结论只有一个:这城市废墟是坍塌的太空电梯;在废墟里半昂着头,仿佛不屈的龙的,是当年位于三万六千公里静止轨道上的太空城;这废墟的大部分,是当年围绕地面轨道站兴起的可容纳一百万人居住的城市。如今盛宴已过,只剩哀哀的风,还有许多流浪狗,在废墟里彼此嚎叫。

过了红海,加入朝圣大军的信徒就越来越多。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像无数大大小小的河流,最终汇成浩瀚的大海一样。置身于人潮人海之中,袁乃东已经不愿意再清点人数。他们穿着相似的衣服,说着相似的话语,露出相似的笑脸。他们也越来越兴奋,仿佛一路走来就是一个逐步升温的过程,待走到乞力马扎罗山脚,就已经成鼎沸之势。白天的交流早就无法满足他们的需求,常常整宿整宿地不睡觉,在星空下,在火堆旁,谈论乌胡鲁的诸多神迹,谈论乌胡鲁最近一次的死亡与重生,谈论对《重生圣经》每一句话每一个词语甚至每一个标点的理解,谈论自己在找到重生教之前的孤独、迷惘与混乱,谈论自己是如何沉湎于对重生教的信仰进而获得心灵的慰藉与无穷无尽的幸福。

这不是什么朝圣,这就是一场信徒的狂欢。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所有的这些人都裹挟在一起,宛如一场小小的龙卷风,随着越来越多信徒的加入,已经演化为一场波及整个大陆的龙卷风暴。袁乃东混迹其中,感觉自己无法融入。周围的情绪越是高涨,袁乃东越是觉得不可思议,越是需要保持独立与头脑的清醒。我是一个彻底的异类,他这样想。

地平线上已经可以看到乞力马扎罗山了,日光照射下,宛如矗立于云海之上的金山。许多重生教信徒加快了脚步,都想赶在别人之前,尽早登上乞力马扎罗山。袁乃东保持了自己的行进速度。从出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7个月。现在是2123年5月,赤道地区的太阳永远在天空最顶上的轨道上运行。

他并不急于见到乌胡鲁,一边欣赏路边热带雨林独有的景色,时而远眺乞力马扎罗山,一边琢磨路上听到的那一个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神乌胡鲁便降临到这座高耸入云的高山,以便在高山之巅俯视和赐福他的子民们。盘踞山中的妖魔鬼怪为了赶走乌胡鲁,在山腹点起一把大火,滚烫的熔岩随着熊熊烈火喷涌而出。我神乌胡鲁唤来瓢泼大雨把大火扑灭,又召来了鹅毛大雪把冒着烟的山口填满。这便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来历。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个剽窃来的故事。故事里的神最初肯定不是乌胡鲁,而是别的什么神,重生教把故事里的神替换为乌胡鲁而已。但令袁乃东不明白的是,它依然有着某种魔力,让它的讲述者与倾听者都兴奋不已,仿佛他们亲眼目睹这事儿的发生,甚至,施展神迹的,就是他们自己。

热带雨林里的土路一直向上延伸,两边都是高大的乔木,树下掩映着一种像海马一样的花。黄昏时分,袁乃东抵达了海拔2980米的织田一号营地。教奴为前来朝圣的信徒们提供了周到的服务。他在信徒中游走,有意无意打听织田营地这一名字的来历。多数信徒都摇头表示不知道,他们说打他们出生起,这个营地就叫织田,没有谁告诉他们这营地为什么叫织田。最后,袁乃东用一瓶老酒从一位年迈的信徒那里打听到了一个传说。

“在很久以前,那个时候人们崇拜科技,建造了很多能在天上飞的机器,有的机器甚至能飞到天上的星星。”

“你说的是宇宙飞船?”

“不,是航天母舰。”微醺的老信徒说。

当时,太空防御军计划修建七艘航天母舰,每艘航天母舰以七大洲的最高山命名。最终,在第二次碳铁之战爆发之前,建成了五艘。其中,世界排名前三的织田财团资助的那一艘航天母舰被命名为“乞力马扎罗号”。织田财团董事长的次子织田敏宪有少年战神之美誉,被任命为“乞力马扎罗号”首任舰长,也是所有舰长中最年轻的一个。

在得知新航天母舰以非洲第一高山命名后,织田敏宪对乞力马扎罗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接受当地政府的邀请,织田敏宪花了六天时间,步行登上乞力马扎罗山。赤道雪山的绝美风景,令织田敏宪大为兴奋,遂决定举织田财团之力开发。

“从山脚到山顶,一共建了五个织田营地。”老信徒说,“我听说,织田敏宪还在雪山顶上建造了家族别墅,嗯就是现在的四季行宫,曾经多次来这里度假呢。”

袁乃东默算了一下,织田敏宪攀登乞力马扎罗山的时间至少是在六十年前。后边的故事,在他的数据库里。2077年,第二次碳铁之战期间,织田敏宪指挥乞力马扎罗号航天母舰,突袭火星,实施“双蛇行动”,炸毁了火卫一,一度威胁到火星铁族,但最终被铁族连人带舰,击毁在火星轨道上。

第二天清早,袁乃东和一群信徒继续攀登乞力马扎罗山。热带雨林的景致消失,路边的树木换成了低矮的灌木。海拔越来越高,而天气越来越冷,突然之间,没有任何预兆就下起了冰雨。袁乃东朝前看,看不到朝圣队伍的开头,往后看,看不到朝圣队伍的尾巴。整个朝圣队伍,宛如一条黑白间杂的巨蟒,在大山上蜿蜒。

从织田一号营地到织田二号营地,步行6个小时。照例住下,次日早起,继续攀登。植被越来越少,**的石头都被寒风吹成奇怪的模样。石阶开始出现零星的积雪。

织田三号营地,海拔4630米,四号营地则下降到3950米。一上一下,又是一天的时间。

登上以来的第四天早上,有一部分朝圣者想早点儿登上最高处,忘记了乞力马扎罗山的高度与寒冷,拔腿狂奔。有人带头,就有人盲目地跟从。高原反应将他们轻易击倒,他们中的一部分抽搐着倒下,有的倒下了就再也没有起来。袁乃东看见,在距离主路一千米的地方,一群黑衣教奴们正挖掘墓穴,把昨天死去的朝圣者埋进冰雪之下的土里。

在织田四号营地与五号营地之间,横亘着200米高的巴拉可墙。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攀登者的高原反应愈加明显,头晕,耳鸣,目眩,不少人呕吐不止。有人坚持,也有人放弃了。爬上巴拉可墙,置身于火山石中,滔滔云海就在脚下了。很多人没能亲眼目睹这一盛景。抵达五号营地时,袁乃东目测了人数,只有出发时的三分之一。

次日,教奴来唤醒朝圣者的时间比往日要早。有人问为什么。他们解释说:“天亮了,你很难有勇气走上去。”月亮还在天上,袁乃东和一众信徒走在崎岖的山路上。空气越来越稀薄,风却越来越大。有教奴在路边给朝圣者准备热水和一种丸子。又有一批人放弃了。天亮的时候,他们爬上了斑马岩。

乞力马扎罗山有两个主峰。两峰之间有一个10多公里长的马鞍形山脊相连。这里一块少有的大岩石,风化形成的纹理黑白相间,宛如非洲草原上的斑马,所以叫做斑马岩。

站在斑马岩上,猎猎寒风吹过,视线豁然开朗。右边的马文济峰,突兀嶙峋,斑驳陆离,仿佛拒人千里之外的怪兽;左边的基博峰更高,锥形的火山体非常典型,长长的斜坡温婉平滑,竟似白发苍苍、和蔼可亲的长者。

基博峰顶上覆盖着厚厚的冰川。在历史上,这冰川一度严重萎缩,让无数人担心它会彻底消失。进入22世纪后,冰川向着山下延伸,覆盖面积超过历史上的任何时期。人们都说,这是我神乌胡鲁的功绩。

重生教最神圣的殿堂,就在基博峰顶上。

那正是袁乃东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他瞅瞅刚刚升起的红日,撇开别的朝圣者,以最快的速度向着重生教神殿爬去。

时间是2123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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