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老寨风云 5

5

夜里,突然响起一连串急切的锣声,于这寂静的山沟格外强烈。紧接着,又传来往来奔跑、呐喊厮杀的声音。袁乃东侧耳倾听,无数轻重不一的声音纷至沓来,他将它们拆解成最细碎的状态:

火把燃烧啦啦作响,

数十张焦枯的嘴裂开短促而剧烈地呼吸,

一声如猫头鹰一般阴险的怪叫,

数百人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

臂膀用力肌肉鼓凸血液贲张心嘭嘭的跳动声,

棍棒与棍棒与金属与空气与泥土与颤栗的肉体的撞击之声,

……

袁乃东努力辨别着这些声音,并将其还原为一幅立体的场景。一队入侵者越过寨门,潜入了古老寨腹地,刚刚被发现,双方正在鏖战。

郭秉义在隔壁大声说:“不用怕,是大茅寨的土匪来抢粮食。你呆着不动。我出去。”袁乃东奔出房间,看见郭秉义披了衣服,取了齐刀,正在开门。“敏萱幺妹儿住在粮仓附近,你过去看看?他们也会抢鸡。”说着他推开门,低吼了一声,冲进了夜色里。

袁乃东大步出门。郭秉义家位置很高,可以看到古老寨的大部分。一轮圆月搁在西边的山巅,洒下一片水银般的月光,古老寨一半在月光的沐浴下,一半在夜雾的遮掩下,都朦朦胧胧,与青天白日有很大的不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人也变得陌生。这里一群人,那里一堆人,挥舞着手里的齐刀、镰刀、锄头、扁担、铁锤、木棍、竹枪、长矛——长矛是其中最专业的武器,在路上,在水田里,在菜地里,在果树下,在草丛中,彼此厮杀。

不,这不是战斗,也不是厮杀。袁乃东纠正道。这是打群架。没有组织,没有队形,没有计划,只是凭着狩猎本能,一边用听不懂的方言土语诅咒着,一边用原始至极的武器彼此碰撞着。更像是某种仪式性的场景。难道双方都认为这样就能决出胜负?袁乃东生出一种强烈的荒谬感:在22世纪的地球,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对阵两方很好分辨,古老寨的人身着黑衣黑裤,而大茅寨的人身着白衣白裤。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穿着白衣白裤在夜里偷袭?但好处也很明显,即使在夜里,分辨谁是自己人谁不是自己人也轻而易举。黑衣黑裤的数量明显多余白衣白裤,这是防守一方的优势。不过,白衣白裤毫不畏惧,群架的姿态也做得更好,所以,双方暂时旗鼓相当,谁也没有落入下风。

袁乃东穿过人群,奔向粮仓所在的地方。粮仓建在悬崖底下,石头砌成,白天袁乃东见过五六个人守卫着那里。现在那里已经成了双方争夺的主要地方。满脸瘢痕的何子华和几个人围住了一个落单的入侵者,铁匠握着铁锤和长矛手一起站在粮仓门口,郭秉义高举齐刀连声怒喝,在这纷乱嘈杂的环境里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没有看到何敏萱,鸡圈里的鸡们无所顾忌地啼叫着。

袁乃东阔步走向铁匠。铁匠旁边的一名守卫紧张地举起手中的长矛,指向袁乃东,何子富抬手制止了他的鲁莽行动。

“你的武器呢?”何子富问。

“不需要。”袁乃东回答。

“你不该出来。这事儿与你没有关系。”

“我来看看。”

“看我么?”何敏萱从铁匠身后闪出。

“快回去,这里危险……”

何敏萱对三哥的劝说充耳不闻,只是傻傻地盯着袁乃东笑,所有的感情毫不掩饰地写在少女的脸上。袁乃东心中微恙,忽听一声山崩地裂地喊“杀人啦!”他扭头去看,只见不远的水田边,精瘦的何子华松开双手,面带恶意的笑,向后跳开,把竹枪留在了那名落单的入侵者肚子里。那人双手握住肚子里的竹枪,似乎想把五尺长的竹枪拔出来,但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他发出凄厉如狼嚎的惨叫,旋转着倒下,倒进了一旁的水田里。鲜血汩汩流出,小半块水田都被染成了暗红色。

“报仇!”“报仇!”“报仇!”大茅寨的入侵者撕心裂肺地高喊着,现场局势顿时改变。若说,此前的对峙更像是恐吓性仪式,那之后的搏杀就骤变为真正的生死之战。

有人脸色惨白,咬紧牙光,闷声冲杀,一次又一次;有人大喊大叫,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但也跟着自己人不要命地把手里的武器往敌方的身上捅插砸。鲜血喷溅,惨叫连连,不断有人倒下。有的一倒下就无声无息,有的却痛苦地哀嚎着,翻滚着,抽搐着,久久不肯死去。但没有人停手,双方都杀红了眼。这仿佛成了一场比赛,比赛谁更冷血,谁更心狠,谁更下得狠手。

生命在其中毫无意义的陨落,比秋天的落叶还不如。袁乃东望着月光下的这一帮人,再一次生出强烈的荒谬感:在22世纪的地球,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何子华是入侵者的重点攻击对象,但在村民的掩护下,他已经成功逃出,回到村长何福厚的身边。他脸上的瘢痕闪着骄傲的光。在那里,更多的黑衣黑裤的村民护卫着他。村长站在人群中,脸色阴晴不定。

袁乃东问:“他们是来干嘛的?”

何子富答道:“这些土匪,是来抢粮食的。今年发了蝗灾,地里的庄稼被啃咬了大半,周围几个区都是如此。我们还勉强收获了一批粮食,大茅寨那边错过了时机,颗粒未收。他们派人来谈判,起初还好言好语,说用茶叶、布匹和盐巴交换,可我们的粮食也不多啊。他们就开始明偷暗抢了。”

说话间,一队大茅寨的入侵者向着粮仓这边猛攻过来。当先一人,长得虎背熊腰,把长柄镰刀舞得呼呼生风,一路走来,已经连杀两个村民。受此鼓励,跟着他的四名同伴都齐声欢呼“王哥万岁!”

王哥甩甩镰刀上的鲜血,满脸铁青,继续前进。

这些人,无论是进攻方还是防守方,都未经格斗训练,厮杀全凭本能。像王哥这种身高臂长又肯下死手之人,自是占尽优势。袁乃东明显感觉到身边的村民出现了恐慌,随时可能丢下武器,一跑了之。

这时,铁匠何子华大喝一声,跃出己方的队伍,前冲五六米,与王哥正面交锋。铁锤与镰刀碰撞的声音在这杂乱的环境中也很突出。“三哥当心!三哥加油!”何敏萱在身后喊道。铁锤势大力沉,竟将镰刀砸弯,而镰刀轻盈快捷,加上王哥臂长惊人,在两次互碰之后,他避开了第三次撞击,趁着铁匠力气用尽之际,将镰刀割向铁匠的腰间。眼见着铁匠就要中招,袁乃东已经从身边村民的长矛上,掰下铁矛头,抖手掷向王哥。那铁矛头破空而出,错过铁匠的身体,正中王哥的额头,直穿进去。王哥仰天倒下,手中镰刀兀自划中铁匠的后腰,却无后继之力,堪堪滑过,旋即脱手,掉落一旁。

“啊!三哥!”何敏萱急切的呼唤这才说出口。铁匠回头冲袁乃东笑笑,表示感谢,又转向剩下了四名入侵者,大喊:“还不快滚!等着送死吗?”其中一人用颤抖的声音回答:“死有什么可怕!战死总比饿死强!何况,还可能重生呢!大家一起上!”这话很鼓舞人,散逸的勇气回到他们的身上,他们呐喊着,挥舞着锄头和竹枪冲向手持铁锤的何子富。

就在这时,一声呜咽突然凭空传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停住了,仿佛都化作了石像。

呜咽声极为短促,但高亢而凄厉,停下之后仿佛依然在耳边回**。少顷,第二声响起。这一次,它如泣如诉,绵延不绝,直听得人心生哀怨,头皮发麻。袁乃东迅速判断出这声音来自西北偏北,云雾山深处,10公里之外的悬崖顶上。虽然一时之间判断不出那声音是谁或者什么发出的,但它在月光照耀下的千山万壑来来回回,仿佛叠叠的浪涌上岸滩。

刚才还生死相搏的两帮人这个时候面面相觑起来。然后,大茅寨的入侵者纷纷丢下了手里的武器,什么话也不说,转身走向寨门。古老寨的村民也不阻拦,任由他们离去。眨眼之间,入侵者走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满地的尸体和乱七八糟丢弃的武器,仿佛他们不曾来过。

“都回家吧。”何村长命令道。

于是,古老寨的村民们也面带惶恐,拿着武器,各自回家。

“我们去看老汉。”何子富叫上何敏萱,走向村长。何敏萱经过时,牵了一下他的手:“你好厉害!谢谢你救了三哥!”在袁乃东回应之前,她已经松开手,蹦跳着追上了铁匠。路上躺着的尸体,她小心地避开,视而不见。

现场就剩下袁乃东一个人。到处都有尸体,各种姿势,有的完整,有的残缺。有大茅寨的,也有古老寨的,不管穿什么颜色的衣裤,此刻都一样了。鲜血早已凝固,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黑色。袁乃东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处理尸体呢?大茅寨的不处理,可以理解,古老寨的也不处理吗?

袁乃东见过各种各样的死亡,亲手制造过死亡,体验过死亡所带来的诸般极端情绪,但像古老寨村民这种,对死亡如此淡漠,还是第一次见到。不应该,死亡,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他想。在他们眼里,生命是一种可以轻易抛弃的垃圾,就像剪下的指甲、割下的头发、掉落的牙齿。难道是因为重生的存在,他们就格外不重视生命?

“回去了。”郭秉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

“怎么没有人处理这些尸体啊?火葬,土葬,都可以的。”袁乃东问,“难道等着重生?”

“不是谁都可以重生的。”郭秉义回答,“每个人一出生就建立了重生薄,上面有重生分。我神乌胡鲁有千手千目,又有无数化身,你做的每一件事,都看得到,都会记到重生薄上。你死的时候,就依据重生薄上的分数,判定你可以重生,还是不可以重生。”

“谁重生过?”

“村长就重生过。”郭秉义解释说,有一年,何村长被山上滚落的石头砸中了大腿,血流不止,送回古老寨就已经奄奄一息了。村长说,要把他送到文长老那里去,见文长老最后一面。我们几个,费尽千辛万苦,把村长送到了文长老的大房子里。那个时候,村长已经停住呼吸,死了。有教奴通报进大房子,不久传来文长老的话,说村长为重生教作出了卓越贡献,重生分数高得吓人,准予重生。教奴把村长抬走了。第二天,再见到村长的时候,他不但活着,连腿都完好如初,完全看不出被滚石砸落的痕迹。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处理这些尸体?”

“刚才的巨大声音听见了吧?那是狼蜥兽的叫声。今晚的打斗,惊扰了它,它需要安抚。”

“用尸体安抚它?”袁乃东再一次调动感官,向森林深处探询,但云雾山已经重归寂静,没有发现任何怪物的踪迹。“狼蜥兽?长什么样子?”

“谁也没有见过它。见过它的人都死了。”郭秉义的恐惧亦如所有的村民,真实而深切,“我们只知道,上一次它出现的时候,咬死了隔壁火石村的所有人。”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